空港(8)


  「乾杯!」

  數十個杯子碰撞,閻思殷置身在喧鬧的夜店包廂內,淺嚐杯中物臉上帶著禮貌但明顯生疏的微笑。

  「閻少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既然來聯誼好歹表現的熱情點嘛!」

  耳邊傳來一陣小聲抱怨,方振誠,也就是宋翊嘴裡的方學長,閻思殷的初中同學此刻正對他散發生人勿近的氣場表達不滿。

  「被你騙來湊數,我都還沒找你算帳你倒好意思要我陪笑?」兩天前方振誠打電話給他,只說了句:

  「好久不見週末找幾個不錯的朋友聚會有沒有興趣來啊?」

  沒想到居然會是這種聚法。

  都怪他當時正在開車沒有特別細問詳情很隨意的就答應了,現在倒好,讓他一個有未婚妻的人成了聯誼的一員,這小子明知道他再過幾個月就要訂婚了。

  就算他對這樁婚事看得很淡,但這種事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聽,尤其今晚來的人還確實都有些背景。

  「老大這是誤會、誤會啊!本來我的初衷是好的,不過你知道的,大夥一時興起約著約著方向就有那麼點歪了,現在這樣本質上也還是認識新朋友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閻少你說是不是呵呵……」

  見好兄弟略帶凌厲的目光掃向自己,方振誠趕緊乾笑著解釋,哪怕這樣的解釋十分缺乏說服力。

  「……算了,反正你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到頭了,就趁現在好好享受。」

  人都已經坐在這裡了,現在才想翻臉走人也晚了,閻思殷到底還是給了方振誠一點面子。

  說起來,方振誠的家境其實還不錯,是某間市立醫院院長的兒子,有時閻思殷真的很不明白為什麼像方振誠這麼愛玩的人能扛下家裡的壓力考上醫學院,重點是考上之後還能玩樂讀書兩不誤,一路念到畢業。

  「操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掃興,鳳凰花開時就是老子入地獄之日啊!本來還想著考上醫學院大學先玩個幾年再延畢幾年,誰知道這麼順利就混畢業了!天啊,閻少你那缺不缺人端茶倒水啊?我不想天天在醫院面對我爸啦……」

  被精準戳到痛處的方振誠聞言立刻雙手抱頭很浮誇的哀嚎扭動起來,引起對面一排女孩子的注意力,大家的目光都朝著他們的方向看了過來。

  「我這什麼人都缺就是不缺端茶倒水的。方院長,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見方振誠半真半假的在那搖晃,閻思殷很無良的又補上一句。不論方振誠在怎麼愛玩,真要說對方對學醫沒有興趣的話他也是不信的,尤其方振誠在自己眼裡就是一人精,未來進了醫院肯定拉幫結派混得風生水起,從家世到個性這傢伙都注定了會成為醫療制度下的贏家,閻思殷非常看好他。

  「閻董說這什麼話呢,我們不是兄弟嘛!另外你的好日子難道就比我多了?及時行樂吧,出口是要自己找的啊!」

  扭動半天的方振誠終於放下抱在腦袋上的雙手,衝他微微一笑,頗有嘲諷閻思殷處境跟自己半斤八兩的意思,而不等他回答,方振誠已經站起身對包廂裡眾人說:

  「好!難得出來玩,咱們先來抽籤換位子吧!認識新朋友的時間到囉!」

  閻思殷趁著換座位時順便去了趟廁所又到吧檯點了杯酒,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就只是淺笑著配合跟他說話的每個人,與其說是出來玩閻思殷反倒覺得自己像是出來應酬的,所幸他也挺習慣這種事了。

  兩個小時左右,閻思殷便感覺有些悶了,包廂內的氣氛也開始從群體活動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方振誠是總召自然四處周旋招呼,閻思殷則起身走出夜店透透氣。

  此時已經是深夜,閻思殷看了眼店門口或蹲或站的人群,邁步朝著兩三個店面外走去,最後佇立在一間拉上鐵門的小吃店前面。遠離人群之後四周變得安靜起來,騎樓裡很暗,微弱的街燈勉強驅散黑暗,閻思殷憑藉著這點光亮從口袋裡摸出香菸給自己點上。

  他並沒有菸癮,隨身帶包香菸不過是在應酬中養成的習慣,如今這個習慣倒是成了離席的好藉口。

  閻思殷在暗處抽了半根菸,就看見夜店門口走出一名他很熟悉的人,是在正講電話的宋翊。

  跟方才的閻思殷一樣,宋翊在門口看了一圈便朝著無人的黑暗處走來,腳步很急但並沒有走得很遠。似乎是發現前面有人,他在閻思殷所在的前一個店面就停了下來,轉身站在騎樓與人行道的接界處,面對著馬路。

  「我不管,我也要跟你一起去!」接著他便聽見宋翊深吸了口氣,身體有些顫抖的朝話筒裡大聲地說。

  「我本來就是個小孩子!是你叫我不要長大的!」

  不久後宋翊又再次開了口,這次連聲音都在發顫,已經能聽出濃濃的哭腔。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電話那頭似乎安慰了宋翊幾句,但很快一連串的我不要就像是在抽乾宋翊的靈魂般每次出口都用盡力氣,他像瘋了一樣對著手機咆嘯,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不久宋翊便垂下了拿著手機的手,整個人無力的靠在騎樓的梁柱上,又慢慢地蹲了下來捲縮成一團。

  直到指尖上的菸有些燙手閻思殷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望著宋翊靠在柱邊不停抽氣的纖瘦背影,有點難以相信剛才大哭大鬧的人會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宋翊,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對方確實還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

  就在閻思殷很為難的開始思考該上前安慰還是讓宋翊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宋翊卻用袖子抹了抹臉,緩慢地站起了身,搖晃著身體朝路邊走了幾步。

  見狀閻思殷不禁擔心起宋翊的精神狀態,適才的情況不用猜也知道對方恐怕是失戀了,這種事不論年紀多大都很有可能因為一時衝動而想不開,更何況宋翊明顯用情甚深。  

  深夜裡路上的車不多卻也因此車速較快,宋翊要是算準時機衝出去閻思殷就是想救也是不可能的,有此一想閻思殷不敢再猶豫,立刻快步朝宋翊的方向走了過去。

  聽見身後的聲響,宋翊回頭與閻思殷對視,總是紮在腦後的馬尾早在他被蹲下來痛哭時一把扯下來,此刻的宋翊臉上的淚痕未乾,披頭散髮雙眼紅腫,站在空曠的路邊顯得異常無助。

  閻思殷想說點什麼卻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本以為宋翊看見他至少會有點反應,但是沒有,宋翊在看清來人後只是面無表情的轉身扭頭望向從遠處駕駛而來的車,閻思殷則大步上前很直接地來到宋翊背後,決定一旦情況不對立刻拉住宋翊。

  時間像是暫停了一樣,他們在路邊靜默許久,直到宋翊抬手招來一輛計程車。

  上車前宋翊回頭又看了閻思殷一眼,對他點點頭像是感謝,最後什麼話都沒說計程車消失在閻思殷的視線。

 

  不論那夜多麼令人尷尬,處於僱傭關係的兩人終究是必須保持聯絡的。

  一週後他們不可避免的見了面,宋翊明顯瘦了些,本就纖瘦的身材如今看起來更加單薄,而那稚氣未脫的臉蛋也因此顯得越發清麗。

  所幸除了掛在臉上那抹不怎麼自然的微笑,對方在公事上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但就在宋翊乾淨俐落的匯報完進度的那一刻,兩人便雙雙陷入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沈默。

  大眼瞪著小眼,突如其來的靜默令宋翊不由自主的慌張,忍不住將目光游移開不敢再正視閻思殷。

  莫名尷尬的氣氛不禁讓閻思殷蹙了蹙眉頭,卻也不好多說什麼。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閻思殷覺得自己跟宋翊已經算得上熟識,他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對宋翊漠不關心,卻也不知道該從何處關心。

  關於那夜的事,閻思殷不是不好奇,但不論再怎麼好奇,那終究是屬於宋翊的私事,更何況這明顯不是一件值得分享的事。

  望著消瘦又有些魂不守舍的宋翊,閻思殷再三斟酌後還是決定暫不多問,以免宋翊再次受到刺激,想罷便在心裡嘆了口氣,主動打破了沈默:

  「走吧,我送你回去。」 

  目光不知何時落在窗外的宋翊望著外頭燈火點點,實際上早已在不自覺間恍神,直至閻思殷開口才回過神驚覺自己失態,連忙抬眼望向閻思殷,然而對方的情緒內斂,看不出什麼來的宋翊抿了抿唇想說點什麼,最終卻還是沒能說出口,只是乖巧的點了點頭跟在閻思殷的身後離開公寓。

  行駛的車上,氣氛一如方才那般靜得可怕,閻思殷專心開車,宋翊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頭一閃而過的街道,似乎又開始心不在焉。良久,宋翊才轉過頭來看向目不斜視的閻思殷,緩緩開口說道:

  「我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時候哥哥十三歲,姊姊也已經十歲了,爸媽為了養家每天起早貪黑,我幾乎可以說是哥哥姊姊帶大的,比起爸媽我其實更怕挨他們兩個人的罵。我哥很厲害,不管我在他讀書的時候怎麼吵鬧,他的成績從來沒有低於校排前三,小時候我問姊姊誰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姊姊笑著說是哥哥,因為哥哥的校服只有全國最聰明的那些人才能穿。」

  宋翊的聲音很低很低的迴響在車內,閻思殷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忽然對他說這些,但他仍然選擇保持沈默,靜靜聽著。

  「我的姊姊也很厲害,她的成績雖然不如哥哥好,但有哥哥這個免費家教在她很順利的考上公立高中,同一年她被星探發掘,從拍型錄雜誌開始一路到拍MV、廣告、上電視……她紅的很快,我家的經濟狀況一時間改善許多,她讓我哥無後顧之憂的唸完了研究所,她自己卻只是高中畢業……」

  說到這裡宋翊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聲音驟然一頓,閻思殷趁著紅燈眼角朝旁邊看了看,就見宋翊深吸了口氣,伸手抹去了噙在雙眼裡的潮濕。

  明明宋翊在說的是他的家人,然而閻思殷卻感覺這些話與那夜電話裡的人有關,果不其然宋翊在緩過情緒之後又接著道:

  「他,也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他沒有哥哥古板,沒有姊姊嚴厲,他陪我做了好多好多哥哥姊姊都說不可以的壞事,不論哥哥怎麼警告,姊姊怎麼兇他,但凡只要我想要的,哪怕是偷偷的,他都會盡量滿足我。翻牆爬樹偷摘鄰居家的土芒果,一起拿石頭打公園裡的壞野狗,到電動玩具店玩賽車投籃……」

  車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開到宋翊家樓下,宋翊的陳述也在此處停了下來,閻思殷總算在隻字片語間聽出了些許眉目,那個人就是宋翊童年時的美好,但是那個人是誰呢?

  能讓他的哥哥姊姊放心託付帶出家門玩的人,鄰居?父母世交的孩子?哥哥的同學?亦或是姊姊的朋友?太多太多的可能性閻思殷猜都懶得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人應該是個男的,並且極有可能跟他的哥哥讀同一所高中。

  沒有再透露更多訊息,宋翊朝閻思殷苦笑了一下,隨後謝謝他送自己回家,還聽他說了這些瑣事。

  回家路上閻思殷不由得又把對方今晚說的話想了一遍,每個人都有需要發洩情緒壓力的時候,或許是因為那夜他正巧撞上了也算得上是知情人,又或者自己在宋翊心中確實是有那麼一點值得信任的地方,閻思殷不確定對方是基於什麼理由才對他透露出這些,不過他相信關於電話裡頭的那個人,宋翊應該鮮少對外人說起。

  閻思殷自覺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倘若不是先跟宋翊有了幾個月的相處,那夜換成別人在路邊哭他或許看都不會看一眼,無奈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小,那個人偏偏是宋翊。

  算算日子,距離公寓裝潢完工的日子已經不足一個月,接下來他跟宋翊見面的次數不多了,這次合作之後未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也是未知數,閻思殷雖然有心在後續幾次見面視情況開導宋翊,但其實感情這種事任誰都是愛莫能助的……

  而與跟自己全然不同生活圈的宋翊相比,再過不久方振誠跟徐薇瑄也都要從大學畢業,這同時也意味著他跟徐薇瑄的訂婚的日子近了。

  比起思考別人的事,也許他更該想想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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