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1)

 

  他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離婚協議書上快速掃過,看罷不帶一絲猶豫,乾淨利落地在上頭蓋章簽字,筆鋒銳利不失大氣。

  協議書轉向來到對面的女人眼前,女人看著遞過來的協議書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只是那樣的表情一閃即逝,接著她便伸手將協議書收妥放進名牌包內。

  「……如果有必要……」

  女人低頭望著包內的協議書又出神了半晌才輕輕開口,但「有必要隨時可以復婚」這樣的話終是沒能說出口。

  「孩子就麻煩妳多費心了,剩下的事不用擔心,我還是會常去看妳們。」

  似乎明白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微微一笑,起身來到女人身邊輕握住她的手,女人抬頭看他,多年夫妻她對他的了解甚深,知道離婚帶來的一切風雨都會由對方承擔,她只需要遵守他們的約定,男人依舊會為她遮風避雨,照護她一輩子。

  離婚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戰役的開始。

  他們的婚姻從最初就是場逼不得以的交易,家族聯姻的犧牲品在哪裡都不稀奇,萬幸的是就算他們無法相愛,卻早已視對方為家人。

  這些年來他們和平共處互相扶持,共同抵禦長輩高壓統治,直到男人終於手握大權,提出了這樣的決定。

  「閻思殷,祝你幸福。」

  得到他的保證,女人臉上的表情放鬆許多,眼底燃起與她溫柔賢淑外貌不甚相襯的堅毅,她起身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上聲音還是那般輕聲輕語,話語中夾帶著一絲解脫。

  閻思殷沒有說話,僅是伸出雙手擁抱住女人,他對她所有的情義都已經鉅細靡遺地條列在協議書上,那是他們婚前婚後討論過無數次的結果,彼此各有退讓。

  原先討論這樣的話題不過只是防患未然,哪怕各自心裡都清楚只要他們其中一人想要自由,就必定會走到眼前這一步,打開天窗說亮話總是好過最後撕破臉鬧上法院。

  但讓閻思殷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先提出離婚的會是自己。

  陪同女人來到電梯前,他目送那個從二八年華就注定要嫁給自己,也確實伴他度過十餘年的女人身影隱沒在電梯門後,良久才轉身回到自己的私人辦公室。

  偌大空蕩的辦公室裝潢極簡,日光從身後整面的落地窗照進室內,閻思殷靠在自己寬敞舒適的辦公椅上,眼睛看向辦公桌上那被陽光反射得刺眼的相框。

  相框裡男人的照片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他們相識這麼多年他卻只能用這種方式將他留在身邊,閻思殷長嘆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八年前的夏天,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那年他才24歲,大學畢業從美國歸來後便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自家公司就職,父親要他各個部門皆需待滿半年,他當時已經在公司學習兩年有餘。

  身為知名建設公司繼承人,閻思殷從小就被迫服從,種種望子成龍的教育在他還只是懵懂無知的孩提時便已經悄然施行。

  小時候他以為遵守嚴格的家規與學習長輩安排的各式各樣事物及課程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沒有童年玩伴,記憶裡僅有的是稱讚他聰明的家教以及照顧他食衣住行的阿姨。

  這樣的日子延續到就學階段,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老師教導的許多事物他早已經學會,也意識到同齡的孩子們比起學習更懂得如何調皮玩樂,但他卻隨著年紀增長,學校的課程越重,回到家的課後輔導就越重。

  高中時他被父母安排赴美讀書,直到那時他才明白從小就讀私立雙語學校的用意為何。他在初中時便知曉自己其實是在美國出生,持有雙重國籍,卻怎麼也沒想到會就這樣被送到國外。

  起初,隻身離鄉背井的住校生活令他感到茫然無助,但隨著時日過去,適應大環境的他也終於初嚐到自由與放縱的滋味。

  遠離上下課皆有司機專車接送,以及返家後幾乎無縫接軌的家教課程,他才知道世界之大,自己過去的人生被掌控得多麼嚴密。

  於是他趁著寒暑假回國時學開車,也學習獨自生活該懂的一切,而父母對於他這樣的變化似乎甚感欣慰,或許這原就是他們安排他出國的本意。

  面對忙於工作應酬鮮少見面的父母,閻思殷不確定自己對他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父母對他並非漠不關心,只是過分苛求他的成績確實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但最令他難過失落的是,他從不覺得自己被他們重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閻思殷。思殷,顧名思義他是早逝哥哥的替代品,長他八歲的兄長相較於他似乎更加聰慧,然而卻因一場意外車禍過世。

  哥哥去世時母親正懷著自己赴美待產,一時受不了喪子的打擊早產,聽說他在保溫箱裡待了整整兩個月,而他的名字則是因父母的思念而來。

  幼年時他的種種行為總是被拿來與哥哥比較,到了八歲以後,他最常從父母口中聽到的便是:

  「如果你哥哥還在……」

  這樣的話語及比較讓早年的閻思殷自卑不已,總覺得自己樣樣不如哥哥,是他表現得不夠好,所以父母對他失望。

  但隨著年紀增長與眼界的開闊,閻思殷發現自己不過是不停地被父母拿來和幻想出來的優秀長子相比,只因早逝的哥哥永遠都沒有機會在高壓的父母面前展現出屬於他的桀驁不馴,哥哥在父母心中總是最好的,而他反抗之心卻漸起。

  這樣的想法被他藏得極深,畢竟他無須與父母抗爭他和哥哥誰更優異,順應他們的安排蟄伏其下,繼承家業不過是早晚的事,握著一手好牌的他可以說是有恃無恐。

  然而他卻在最為心高氣傲的那年,遇見同樣氣勢凌人的他。

  那日,他獨自開車到市區一處剛落成的建案招待所,由於後天就是正式公開販售的日子,父親臨時授意讓他去確認現場狀況,早已習慣聽從號令行事的他理所當然的去了,到現場時只見招待所門戶大開,舖在地板上作為防護的紙板尚未除去,眾多工人搬運著裝潢用的傢俱。

  「閻少?剛才聽說你可能會過來一趟我還不信呢!沒想到是真的。」

  正當閻思殷還逕自四處觀望時,招待所內轉出一位臉上帶著笑的中年男人,對方是此處招待所的總監也是父親還算信任的老部屬,位階不高不低,與他也沒什麼交情。

  「閻總讓我來確認現場的情況,目前還有什麼部分是還沒修整好的?」

  絲毫不意外對方會提前知道他要過來的消息,能在父親身邊多年的老傢伙,自然都有打聽老闆動向心意的管道,閻思殷微笑親切地喚了對方一聲陳叔,直接點名來意。

  「大體上都已經完工了,現在只剩下內部的擺設,今天若處理得好,明天就是零碎的收尾跟清掃工作。」

  陳叔指了指正在搬運傢俱的工人說道,隨後領著閻思殷參觀起招待所,從大廳裡的建案模型一路向內穿過接待室,接著閻思殷便聽見右手邊門內傳來吆喝聲,中音偏低語氣嚴厲:

  「輕點!那盞燈是我私人的,不要摔到了!還有沙發上的抱枕放哪裡去了?找出來!」

  閻思殷循聲步去,來到門邊卻只見一名綁著馬尾的高挑纖瘦女人正背對他雙手抱胸站著,貼身的白色上衣與深藍牛仔褲布鞋,在一群不是赤著上身就是穿著背心的工人當中十分顯眼。

  「窗簾呢?等、等等!那盆花不是放在那邊!放電視櫃上去!」

  指揮聲再次在一片忙碌的樣品屋中響起,而這次閻思殷清楚地看見,那位他以為是高挑纖瘦的女人伸手對著工人們指指點點,顯然在罵人的就是她。

  「這裡是樣品屋展示區,內部裝潢設計的部分我們委外託給設計工作室代勞,現在你看到的所有裝潢的平面設計都是那個人畫的。不過上週木工多拖了幾天工期,監工著急的很,正好設計師暑假閒著沒事這兩天就親自過來盯著了。」

  陳叔見閻思殷往樣品屋的方向走也跟了過來,在他身邊為他說明狀況。閻思殷看著那道背對著他的身影不停地開口東指西指,直到陳叔說到對方是設計師時才開口問道:

  「暑假?現在設計師的門檻這麼低?」

  「哈哈,當然不是。閻少可別小看他,這孩子可是近期業界的新寵,一張設計圖難求呢!」聽見他的問話陳叔笑了起來,接著朝那道背影喊道:

  「宋翊!麻煩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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